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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外室》曲渚眠:番外

    陸賾醒來的時候,雕花格子開了個縫隙,外頭呼呼的風聲帶著棉絮般的雪花湧進來。筆言閣 biyange.com 更多好看小說

    他有些發暈,坐著愣了一會兒,記得是去東府拜壽,熱熱鬧鬧一大堆人。自己多吃了幾杯酒,炎炎夏日偱姐兒還鬧著要吃冰碗,秦舒不許她貪涼,便抱著自己的脖子撒嬌:「阿爹,你跟娘說一下,我就吃一小口,保證不會鬧肚子的。」怎麼一眨眼便是隆冬了呢?

    他望了望四周,沉香色白鷳紵絲帳幔、仙鶴金鉤,均不是秦舒日常喜愛的樣式,頓時頭痛起來。

    門吱呀一聲開了,外間傳來丫頭們的低語:「爺醒了沒有?」

    一個答:「娘子,剛才瞧了,並未醒。」

    陸賾皺眉,滿府里有哪個丫頭可以被稱呼為『娘子』呢?

    腳步聲漸漸近了,露入眼帘的一襲沙綠綢裙的澄秀,二十五六歲的模樣,臉上淺淺笑著,遠非後來的偏執戾氣,她掛起帳子:「爺醒了,老太太派人送了醒酒湯來,還說叫爺好生歇著,不必趕著去請安,明兒再好生聚便是了」

    老太太早就過世了,他丁憂了兩年便被陛下起復,還受過言官的彈劾,說他守孝未滿二十七個月,違背萬古綱常,連往日在閩浙奪情之事也被翻檢出來。

    陸賾接過醒酒湯,喝了一大碗,問:「今兒是哪一年了?」

    澄秀愣住,回:「爺,您睡糊塗了,今年是廣德四十六年,您升任閩浙總督,陛下准了您二十日的假,往南京歸家探親。」

    廣德四十六年,陸賾閉上眼睛,這一年,他才二十八歲,那秦舒在哪裡呢?

    這幾年,秦舒待他始終不冷不熱,陸賾也知自己往日的事混賬,並不敢得寸進尺,只是夜裡躺在床上,總是忍不住想,倘若重來一次,必定好好待她,必定一一改了。

    念及此處,陸賾披了衣裳往老太太的靜妙堂去,一路上假山花叢、碧波浩渺,果然是南京的園子。

    接風的酒席還未散,幾個姑娘圍著老太太湊趣兒,連大老爺也在席上說笑話,惹得滿座的人都笑起來,甫見陸賾,老太太驚:「不是醉了麼?趕快歇著醒酒,我們坐一會兒也就散了,知道你孝順,不必撐著陪我說話。」

    陸賾目光逡巡一周,並未看見秦舒伺候左右,坐下來,笑笑:「想要去書閣尋本書,只是身邊的丫頭不熟,想著叫老太太身邊的憑兒去找。」他這話一出,便見眾人疑惑起來,表姑娘笑:「大哥哥果真醉了,老太太身邊哪兒有什麼叫憑兒的姐姐。」

    說著她站起來,把老太太身邊一個淺藍水綢裙子、一個鵝黃綢裙子的丫頭推到陸賾面前:「剛才是這兩位姐姐替大哥哥收拾屋子,一個喚碧痕,一個喚神秀,大哥哥莫不是醉了,又或者見兩位姐姐生得美,恍恍惚惚的,連名字也記錯了?」

    老太太也道:「我身邊並不曾有過什麼喚憑兒的丫頭,老大,莫不是聽差了?你要尋什麼書,叫這兩個丫頭去便是。不過,你好容易歸家來,從前叫你母親拘著讀書,竟還沒讀夠?」

    老太太打趣陸賾,滿座的人都湊趣地陪笑起來。

    大老爺也笑著道:「老太太莫不是忘了,有一年天奇寒,南京滴水成冰,老大也不過四五歲,手凍僵了,偏偏也叫他母親盯著寫一二百個大字呢?」

    陸賾心往下沉,臉色便不大好看起來,他這樣,眾人哪裡還看不出來,又說了幾句話,便都散了。

    老太太拉著陸賾問:「我這裡是沒什麼喚憑兒的丫頭的,只園子裡的丫頭多,我記不得也是常事,趕明兒叫了管事媽媽來,問一問便知。」又疑惑:「你離家十餘年,在外頭做官,也不過才回來園子裡幾個時辰,哪裡知道這丫頭的名字的?」

    陸賾扯了個謊:「是我離京前去拜訪藍天師,說回家來,園子裡有一位叫憑兒的丫頭,是我命里的貴人。適才歇了會兒酒,便想起這一樁事來。」

    又想他此時二十八歲,足足提前了兩年,只怕有了變故,秦舒這時候也並不喚憑兒,加了一句:「又說倘或名字不准,只姓董,藍天師說了,親自見著人,我自己一眼便知。」

    老太太雖篤信道教,只是這玄玄乎乎的,心裡實在疑惑:「貴人?怎麼個貴人法兒?你的貴人又怎麼會是個奴才丫頭?藍天師莫不是說錯了?」

    陸賾扶了老太太到裡邊坐下:「藍天師是得道高人,連陛下都對他十分信重。我臨出京前,他叫小道童兒送了一折黃紙來,說我會在園子裡碰見一位姓董的女子,是我的貴人,再問別的就是天機不可泄露了。雖則我是孔孟門徒,對這些神鬼之道避而遠之,但是心裡存著這一樁事,見見也無妨。」

    老太太被說服了,點點頭:「很是。」她一向睡得晚,當下喚了管事媽媽進來,問:「咱們園子裡可有叫憑兒的沒有?」

    那管事媽媽先是搖搖頭:「並不曾有叫憑兒的丫頭。」

    陸賾端坐在上方,臉色很不好看,放了茶:「廚房裡姓董的那戶人家,可有沒有女兒?」

    管事媽媽想了想:「回老太太、大爺,廚房裡原先倒有個姓董的,只是她閨女大冬天掉進湖水,看病吃藥的錢不夠,在廚房的賬目上做手腳,叫趕出府去過活了。她那姑娘原先本想著進園子裡來,只是粗笨得不成樣子,實在不敢叫她進來。」

    陸賾聽到這裡燃起點希望來,秦舒是十歲那年落水,這才性情大變的,立刻吩咐:「叫她來。」

    那管事媽媽望了望老太太,老太太問:「那丫頭叫什麼名字?多大了?」

    依附國公府過活的不知多少,一百來年幾代的仆奴上上下下,管事媽媽又哪裡清楚這些,含糊道:「算來也有十五六歲了,也沒見叫什么正經名字。」

    陸賾發了話,便是夜深了,也叫人開了鎖,出園子傳喚人進來。董娘子披了衣裳開門出來,往管事媽媽手裡塞了一角銀子:「好嫂子,告我一句準話兒,主子叫我們進園子,為的是什麼事?」

    那管事媽媽瞧不上這散碎銀子,道:「也不知怎麼的大爺問到你家大丫頭來。」

    董娘子心裡大喜,連忙把床上的董大丫頭揪了起來,她被趕出來園子久了,並不清楚大爺是誰,只是個主子便成,翻了她兒媳婦新做的衣裳出來給董大丫套上:「大丫,你待會兒見著人千萬別多說話,低著頭,問你,你回話聲音得小,聽見沒有?」

    大丫懵懵懂懂:「娘,進園子去幹嗎?你挨板子沒挨夠啊,我可不去,我要睡覺。天亮了,還得去表哥家幫姨媽幹活呢?」

    董娘子一邊給她打扮,一邊唾了一口:「什么姨媽,你以為人家瞧得上你?人家早就有別的心思了,偏你看不出來,一日日趕著去獻殷勤。」

    董娘子打扮好,瞧了一通:「好好好,這皮肉是不錯,你記得了,千萬別亂說話。」

    陸賾坐在那裡等了半個多時辰,心不在焉,偶爾回老太太一兩個字,外頭人回:「老太太、大爺,董家母女來了,在廊下候著。」

    陸賾也不知為什麼,手有些發顫抖,一杯茶傾落,潑在袍子上。澄秀只覺得爺今兒晚上酒醒了便十分反常,取了帕子去擦,反叫他冷漠地撫開:「不用,站一邊。」

    陸賾站起來,抖落袍子上的茶葉,往內間去:「我換身衣裳,再叫人進來。」

    老太太同幾個侍候的大丫頭都面面相覷,老太太問:「澄秀,你們爺,今兒晚上是怎麼了?」不過見個奴才丫頭,怎麼這樣慌張?

    澄秀搖搖頭,掀開帘子跟著進去,從柜子里取了一套冰藍綢的袍子出來:「爺,換這身兒吧!」

    陸賾搖搖頭,翻了身月白色的直裰出來,雖秦舒不說,但是他穿月白色的時候,也能多叫她看幾眼。

    澄秀伸手,想幫著系腰帶,叫陸賾撫開:「你出去吧。」

    澄秀愣住,旋即低頭:「是!」

    陸賾換好了衣裳,聽外頭小丫頭喚:「大爺,老太太問今兒還見不見了,倘若累了,明兒再見也不遲?」

    陸賾只好慢吞吞出來,道:「叫她們進來吧。」

    門帘叫小丫頭挑起來,進來一老一少,女孩子十六七歲,一身大紅色的綢子衣,低著頭,身段玲瓏,只是步子卻不穩,兩個人跪下磕頭,本本份份:「給老太太、大爺請安。」

    本是陸賾要見人,偏偏此刻他垂眸捧著茶,一句話都不說,老太太只好開口:「這是你們家那大丫頭吧?多大了?叫什麼名兒?近前來,我瞧瞧模樣。」

    董大丫何曾見過這種場面,跪著腿軟起不來,叫她娘揪了一把扶了起來:「回老太太的話,沒個正經名字,原先在外院灑掃,原是愛笑的性子,管事的喚她喜兒,今年十六歲了,在家裡幫襯我幹活,是個老實孩子。」

    董大丫不曾穿過這麼長的裙子,走了兩三步便踩在裙擺上,當下往前跌去。

    陸賾伸手扶了她一把:「沒事吧?」

    董大丫抬頭,見面前這人面如白玉,風度翩翩,伸手扶她說話又那樣溫柔,當下裂嘴笑:「大爺,我沒事兒,好得很。別說你扶住我了,便是不扶,摔了也沒什麼。往常在家裡我媽我哥打我比這狠多了,連笤帚都能打斷呢?」

    陸賾望著她,一模一樣的眉眼,只是看一眼便知不是秦舒,這個人不是秦舒,無邊無際地虛無湧上來,嘴巴里泛著腥味兒,他咳嗽一聲,眼前漸漸發黑,聽得旁邊老太太驚呼:「老大,老大,你怎麼吐了這麼大一口血?」

    大夫來了,說陸賾這是急火攻心,因為什麼事情急火攻心,府里上下都不清楚,只知道是見了董喜兒之後的事情。

    過得三五日還不見好,病情越發嚴重,老太太坐在床邊勸:「老大,這丫頭算什麼貴人,怎麼你一見便病成這樣,連大夫也瞧不出來,話里話外說是你的心結。你在外頭十來年,何曾見過這丫頭,竟有什麼心結來?」

    陸賾良久才道:「大抵是上輩子做了對不起她的事,這輩子便這樣心虛吧!」

    老太太聽出他語氣里的厭世之感,大為吃驚:「老大,你是最不信神佛的人,做什麼說這話來嚇你祖母?」

    她這樣勸,陸賾渾然半句沒有聽進去。過得一日,陸賾正吃藥,表姑娘來,她一向活潑,蹦蹦跳跳進來,見陸賾臉色極不好,袖子空蕩蕩的,越發瘦骨嶙峋起來,問:「大哥哥,是要殉了董姑娘上輩子麼?」

    這位表姑娘是極聰慧的人,見陸賾怔住,又問:「大哥哥有這輩子,難不成那姑娘便沒有這輩子麼?我看佛經上說,人轉世投胎,皮囊變了也是常事。」

    陸賾叫她點醒,頓悟起來,他作惡那麼多,尚且有這輩子,秦舒一輩子行善,怎麼會沒有呢?

    他想了想,撐著書案揮筆寫了——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,是賀九笙寫給秦舒的詩句。

    歇過一二日,陸賾便漸漸好了起來,臨行前老太太把一身碧衫的董喜兒引到陸賾面前:「老大,這丫頭是個老實性子,就叫她侍候你吧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叫老太太□□了幾日,溫溫婉碗拜倒在陸賾腳下,聲音也柔和多了:「奴婢見過大爺。」

    陸賾看著那熟悉的眉眼,熟悉的聲音,頗為恍惚,問:「你願意做妾?」

    老太太聽了一驚,她可沒有這個意思,不過送個暖床的丫頭罷了。

    倒是董喜兒抬頭直視:「奴婢願意給大爺做妾,奴婢不想再餓肚子了。」

    陸賾心下悲涼,後退一步:「不,你不願意做妾,這個我還是知道的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望著陸賾,她不明白,為什麼大爺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樣柔和、那樣溫柔,分明是極喜愛自己的,又為什麼不肯收了自己呢?

    陸賾提腳邁過門檻,道:「你不必跟著我,留在這園子裡,會有人照顧你的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這些日子跟著大丫頭睡在一起,聽她們口中說著大爺這幾日的奇怪之處,口裡還總是出現『憑兒』這個名字,憑兒是誰呢?

    憑兒是誰呢?大爺喜歡的是憑兒嗎?

    她當機立斷,向前撲倒,抱著陸賾的靴子:「大爺,憑兒願意,憑兒願意跟著大爺,心甘情願地服侍大爺。」

    陸賾臉色一黯,回頭冷冷道:「你錯了,她從不不自稱憑兒的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見陸賾極難看的臉色嚇了一跳,抖抖索索:「我我」

    她終究還是沒能隨陸賾南下,回了家叫董娘子提著棒子滿院子攆,一邊打一邊罵:「囑咐你了,千萬少說話,偏你蠢得要命,到手的好前程現如今飛了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抱著腦袋蹲在角落裡,叫董娘子狠狠打了一頓,這才丟開來,道:「大爺又不喜歡我,難不成叫我進去就是要收了我的意思?我連園子都進不去,丫頭都不叫我當的。」

    母女兩正拌嘴,外頭園子裡的管事媽媽來了,一溜兒的托盤上盛放著金銀玉器,看得董家人一家子眼睛都直了:「這是大爺賞給你們家大丫頭的,日後每月另領五兩月銀。」

    董喜兒頓時高興得跳起來:「可是大爺改主意了,叫你們來接我?」

    那管事媽媽知道陸賾看不上這丫頭,只是看不上又賞賜這許多東西,叫她拿不準,態度又好了些:「董姑娘,大爺倒是沒吩咐這個。」

    陸賾乘了船往杭州而去,抗倭的事情他如今做來無比得心應手,勝仗自然是一場接一場。他在公文里夾帶私貨,把那句『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』的詩句寫進告示里,重金求下句。

    又想不知秦舒現如今是什麼身份,倘若是後宅婦人又尋常瞧不見這些,更是往那些綢緞、首飾鋪子都一一張貼。

    這樣等了幾年,也並不見半點蹤跡,只有賀九笙寫了一封信來,那信里所言稱之為——他鄉故知,便知自己從前猜得沒錯,秦舒同賀九笙並不是簡單的附從關係。

    一年又一年,陸賾從滿懷希望到絕望,他不住在總督府,照舊住在芙蓉偎里,這地方還好好的,沒有變成一片火海。

    他親手在園子裡種了許多牡丹,親手養護,花開時節,蓊蓊鬱郁,漸漸成為遠近聞名的盛景。

    他時常搬了躺椅坐在牡丹花叢旁,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,卻已經覺得垂垂老矣了,一日他拿了鏟子正在松花土,耳旁聽得寺廟裡的鐘聲,和尚大聲的誦經聲,問左右:「外邊是什麼人在念經?」

    左右一臉莫名,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,陸賾喜靜,何人敢喧鬧,往外面一瞧,果然是個和尚在念經,大為吃驚。

    那和尚敲著木魚,破衣爛衫,偏偏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,旁若無人得進了園子。

    陸賾聽那木魚聲漸漸逼近,越發心煩意亂起來,瞧見那和尚頓時頭暈目眩起來:「這位師傅,你是什麼人?」

    和尚手上的木魚未停,道:「貧僧過路人,施主,這裡不是你久待的地方,待久了就醒不過來了。」


    陸賾還要再問,便一頭往台階下栽去,倒在牡丹花叢里。他被左右驚呼著抬到床上,只存一吸,對著那和尚,猶咬牙吐出兩個字:「秦舒!」

    和尚並不回答他,雙手合十,偏偏那木魚聲卻一直未停:「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。」

    陸賾伸手死命抓住那和尚的前衣襟:「秦舒!秦舒」

    和尚搖頭:「緣本無緣,即緣隨緣,願緣解緣。」

    陸賾無力的垂下手來,閉上眼睛,心道:「果真再也無緣了麼?」

    那木魚聲越來越大,陸賾眼皮越來越重,不斷地往下墜,沒入一片虛無之中,不知過了多久,隱隱約約聽得人聲,凝神這才聽見:「姑娘,國公爺睡了,咱們往水榭那邊尋夫人去,成不成?」

    一個小丫頭哼了一聲:「才不要,阿爹說了,叫我往這邊來,他偷偷給我帶冰碗來的。說話不算話,做什麼睡著了?他跟阿娘不是中午才起的麼,做什麼又困了?」

    什麼中午才起,這話可不好再外面說的。偏這位姑娘,不說自家府里,就是東府也是人人都讓著她,寵著她,平日裡闖再大的禍,除了夫人說幾句,旁人是一句重話都沒有的。

    嬤嬤哄著道:「姑娘,府里國公爺同夫人的事,咱們可不能在外邊說的。叫別人聽去,亂嚼舌根。」

    陸偱望了望四周,見並沒有人,她五歲了,也知道這些,點點頭,手上不知從哪裡尋來的木魚,一路上敲著從廊下溜了進去。

    她敲著木魚,本來是想把阿爹吵醒來著,甫進去,見陸賾躺在羅漢床上,臉上都是淚水,倒嚇了一大跳,丟開那木魚,搖了搖陸賾的肩膀:「阿爹,阿爹,你怎麼哭了?」

    也不知為什麼,陸賾開始能聽見她的聲音,想睜開眼睛偏偏睜不開,只那木魚聲一停,他仿佛渾身都能動彈了,映入眼帘的是自己那急得快哭出來,滿臉通紅的小女兒,小手伸過來用袖子擦他臉上的淚水:「阿爹,你怎麼?怎麼我叫你這麼久,你也不說話?」

    陸賾不說話,此情此景,已恍如隔世一般,把循姐兒抱到懷裡,撫著她的後背安撫她:「沒事?阿爹做了個噩夢而已。」

    陸偱趴在陸賾肩頭,童言童語:「是夢見阿娘罰你了麼?」又給他出主意:「要不然你也學我,寫檢討書,再背幾首詩,阿娘就不生氣了。再不然就叫哥哥回來,哥哥每次回來,阿娘一準兒不會發脾氣的。」珩哥兒大了,在宮裡伴讀,每十日才能回家來一次。

    陸賾呵呵笑出聲來,問:「阿娘呢?」

    陸偱小手往外邊指了指:「在香洲野航那邊的水榭里同伯祖母們一道兒聽戲。」

    外頭的嬤嬤這時候也趕進來,陸賾從她手裡取了手絹,給偱姐兒擦額頭上的汗,問:「聽的什麼戲?」

    陸偱搖搖頭:「不知道,我聽不懂。不過阿娘說那唱戲的小哥兒生得好看,還叫他近前說話呢,賞了他好多東西。」

    她又問:「阿爹,冰碗你帶來了沒有,我只吃一小口,你不說我不說,嬤嬤不說,阿娘肯定不知道的。」

    她怕陸賾反悔了,抱著他脖子撒嬌。

    陸賾笑笑: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,阿爹既答應了,就一定做得到。」

    抱了她往香洲野航去,隔得遠遠的便聽得一陣熱鬧的絲竹管弦之聲,先在外間坐著,叫丫頭端了兩碗冰碗來,各自美美吃了解暑,這才抱了陸偱往水榭瞧戲的台子上去。

    這裡都是自家人,近年來風氣也開放了些,又隔著帘子,倒是不必太避諱。

    這時候已經是傍晚,水榭裡邊上了燈,燈火闌珊處秦舒懶懶在坐在太師椅上,撐著手痴痴望著對岸戲台子上的小生。

    陸賾望著她,一身青杭絹羅袍,輕輕垂著衣袖,露出半截帶著白玉鐲的皓腕,只覺得她渾身染上一層薄薄的光暈,一時心裡酸酸的發脹,邁不開步子來。

    陸偱見他奇怪,掙脫下地來,朝著秦舒撲過去,喚:「阿娘!」

    秦舒這才回過神兒來,見陸偱衣襟前沾了草莓醬,取了帕子給她擦了,問:「誰給你吃冰碗了?」

    陸偱怕秦舒,又不想出賣阿爹,往主位的伯祖母跟前去:「伯祖母,我今天留在這兒跟六姐姐睡,好不好?」

    伯太太笑:「那你六姐姐可高興了,她日日念著你呢!剛上哪兒玩兒去了,這一頭的汗。」

    旁邊的五爺手上剝著瓜子花生,瞧見門口的陸賾:「誒,大哥怎麼不進來,站門口做什麼?」

    旁邊的五奶奶出身好,又年輕,一家子都喜歡她,捂著帕子笑:「我看大哥是聽人說,嫂子賞了那小戲子,這才忙不迭趕過來的。」

    她這麼一取笑,惹得眾人都熱鬧的笑起來,伯太太笑著指著五奶奶:「也就是你大哥嫂子疼你,不同你計較,偏你這樣促狹。」

    秦舒回頭,這才見陸賾站在門口帘子處,眾人笑過一通,也不見他進來。這樣促狹的調笑,要當事人笑著輕輕揭過才算好,偏偏陸賾位高權重,他毫無表示,更加不進來,氣氛便隱隱有些僵住。

    今兒是人家府里大壽,秦舒並不想掃興,放了手裡的茶,笑:「大抵是還醉著呢?」

    往門口的帘子去,掀開來,見陸賾站著不言不語發愣,問:「怎麼不進去?酒還沒醒?叫你少喝幾杯,偏不聽,到時候頭疼我才高興呢。」

    陸賾面色如常,甫一開口,便哽咽起來:「我我」

    說得兩個字,便再也說不出來,相顧無言,唯有淚千行,陸賾這時才知,這詞裡所寫竟是真的。

    可是又萬幸的是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,失而復得,又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秦舒從沒見陸賾這樣哭過,或者說不曾見過他哭,取了衣襟上的帕子替他擦了,問:「怎麼了?不過醉了,在暖閣里睡了一覺,倒跟個小孩子似的。今兒是東府老國公的大壽,你這樣,別不是掃人家的興。不過五弟妹取笑一句,她一向沒有惡意的,你怎麼同她計較起來?」

    陸賾握住秦舒的手,喃喃:「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,那和尚還說我們沒緣分呢?」

    秦舒回頭,戲台上依依呀呀並未停,雖隔著帘子,裡頭眾人的目光也有意無意地打量過來。

    陸賾依舊沒頭沒腦:「你不知道,我尋了你許久,每一次有消息傳過來,我趕過去,都是失望而歸。失望得多了,漸漸心裡頭也就不報希望了,只怕你怪我,不肯原諒我,不肯同我相見。後來,倒不是盼著消息來,反而是怕有消息來了。一日挨一日,也不知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?」

    秦舒抬頭,見他止不住流淚:「說什麼糊塗話,我好好在這兒聽戲,你上哪兒去尋?」

    陸賾擁了秦舒到懷裡,嘆氣:「是,我說的是糊塗話,我說的是糊塗話」

    叫珠簾隔著,燈火又暗,雖瞧得不仔細,聽不見說了什麼,裡頭的人卻也隱隱約約看見兩個人抱在一起了,年紀大的當沒瞧見,年紀輕的媳婦兒望望自家男人,不能說不羨慕,小聲笑:「你瞧人家感情多好?」

    秦舒覺得陸賾今兒晚上真是奇怪極了,叫他抱了一會兒,拍拍他的後背,半哄半勸:「這麼多人呢?有什麼話,咱們回去再說。」

    陸賾鬆開來,恢復正常:「你不是喜歡聽今兒的戲嗎?循兒還說你賞了好多東西?」

    秦舒無語,他這個人一向愛吃醋的,沒好氣道:「喔,我賞別人東西,還要問過你才行?你是我主子,你不點頭,我就不准做。」

    陸賾半點沒這個意思,聽秦舒這樣嗔怪自己,竟也覺得十分熨帖:「你愛看,就多聽一會兒,請去咱們自己府上也行,我陪著你看。」

    秦舒探了探他額頭,做納罕狀:「沒發燒啊?」從前不是最愛說酸話的麼,最討厭那些年輕好看的小戲子,今兒太陽倒是打西邊出來了?

    陸賾笑笑,牽了秦舒進去,先問了老國公、伯太太的安,便坐到秦舒旁邊,手上拿了一柄桐葉式緙絲芙蓉團扇,慢慢搖著給秦舒扇風。

    秦舒懶得理他,一時聽得台上的戲,漸漸入了神兒。

    一摺子唱完了,五爺笑:「大哥,搖這麼久的扇子,手不酸麼,這些事,叫丫頭做就是了。」

    五奶奶捧哏,一唱一和:「你知道什麼,旁人哪裡知道嫂子,只大哥扇出來的風才合適呢?」

    陸賾只笑笑,不答話,秦舒這才發覺,取了他手裡的團扇擱道一邊,隔著袖子不動聲色擰了他一把,轉頭對上座的伯太太道:「時辰不早了,府里還堆著事兒,大伯、大伯母,我們便失禮告辭了。」

    秦舒尋常不愛出門,今兒為了拜壽一大早便過來,在東府待了一整日,已經算很給面子了。

    老國公年紀大了,早歪在一旁半睡半醒,伯太太站起來:「好好好,你們兩口子今兒也累了,早點回去歇著便是,我看老大仿佛醉得厲害了,睡之前別忘了喝一碗醒酒湯。」

    秦舒淺笑著應下了,朝著循姐兒招手:「回去吧,明兒還得去書院上早課呢。」

    陸循不敢看秦舒,抱著伯祖母的手臂撒嬌:「伯祖母,循兒今天晚上陪著你,好不好?」

    伯太太望著秦舒,知道那府里做主的是她,笑笑:「看這小可憐,就叫她今兒晚上留在這兒吧。」

    陸賾也拉拉她袖子,秦舒無奈:「你伯祖母都替你求情了,我還能不准嗎?只是早課是一日都不能誤的,明兒叫你水袖姐姐來接你去。」

    夫妻二人辭別,上了馬車,陸賾道:「你對珩兒、循兒真是大不相同,珩兒嘛,你只希望他快樂,功名與否都看得極開。偏偏對循兒,在念書上真是要嚴格十倍。」

    秦舒鄭重道:「這世道,對男人女人是不同的。男人不用費什麼功夫,想走的路多的是。女人就沒有那麼多路,我不希望循兒將來長大了,只有嫁人這一條路。」

    陸賾吶吶:「嫁人又有什麼不好,將來我必定給她擇一位佳婿,一輩子待她好。」

    秦舒哼一聲,望著他道:「嫁人有什麼好的?靠父母、靠夫婿、靠兒女都是靠不住的,都不如靠自己。」

    陸賾自然知道男人靠不住,見她眼波流轉,顧盼生輝,握住她的指尖,本以為永失所愛,一睜開眼睛,心上人依舊是眼前人,縱使是帶著薄怒駁斥他,也叫他覺得很好。

    他一時說不出來,又不自覺流出淚來,等秦舒拿了手帕給他擦的時候,才回過神兒來,聽她問:「你怎麼怪怪的,好好說著話,也哭起來?」

    陸賾把秦舒擁在懷裡,問:「你說人有沒有上輩子,又沒有下輩子?」

    秦舒尋了個舒服的位置,靠在他身上:「或許有吧,不過我原先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,現在倒不好說了。」

    秦舒嘴裡會時常冒出些陸賾聽不懂的新詞兒,他並不深糾,又問:「你說咱們下輩子還會不會遇見?」

    秦舒不假思索:「那還是不要了。」

    陸賾又問:「下輩子你做大戶人家的小姐,我做你家的小廝,日日服侍你,如何?」

    秦舒笑一聲:「我是大戶人家的女兒,可不會看得上你這個小廝,必定尋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才般配」

    陸賾低頭,狠狠吻下去,直到兩人氣喘吁吁這才放開來:「我又難道是無才無貌之人了?」

    秦舒笑笑:「誰知道你下輩子怎麼樣,搞不好又丑又倔,脾氣還不好?」

    陸賾看著她笑靨如花,心化成一潭春水,低頭細細的吻過眉眼:「我這輩子是狀元、大學士,也日日服侍你。」

    這是在馬車上,車外還跟著人呢,秦舒咬唇,勉力忍耐,玉手撐在陸賾的胸膛上:「你今兒怎麼了,總覺得有些古怪?」

    陸賾握著秦舒的手,十指相扣:「也沒什麼,只是黃粱一夢,夢裡沒有你,實在是太苦了。」

    那夢過於真實,直到此時此刻,陸賾仍舊不能抽身出來。又或者,本不是夢,是真的發生過,真的如那夢裡一般,真的孤寂地過了一輩子呢?

    秦舒剛開還想著,什麼黃粱一夢,漸漸蕩漾,思緒飄開來,散成薄煙。

    馬車一直駛到二門,陸賾揮退左右,叫思退堂里的丫頭全都退下,抱了秦舒往內院的湯池裡,親自服侍她沐浴了,擦乾了頭髮。

    見秦舒無精打采的模樣,道:「要不趕明兒我早上叫你打拳,強身健體,也免得你不過動一動,就沒精神。」

    秦舒歪到一邊來:「我不要,我身體挺好的。」

    陸賾貼上去,大手放在秦舒腰間,輕輕替她揉著,過得一會兒便喚她一聲:「秦舒」

    秦舒被他叫煩了,轉過身去:「你今天晚上發什麼病,還睡不睡了?」

    陸賾沉沉地望著她,欲言又止:「我」

    他欺身上去,抵住秦舒的身子,憋得難受:「再來一回成不成,就當可憐我守了一輩子?」

    秦舒臉色一黯,踢他的小腿:「什麼一輩子,好像你戒色了一般?你才是真該瞧瞧大夫」

    外頭適時響起一片蛙鳴,風吹帷帳,聽得一陣痴男怨女絮絮低語。

    「真的,你真該瞧瞧大夫,要不就自己忍著,我可受不了」

    「哪兒有為這種事兒瞧大夫的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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