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越,延康十五年,二月初九,燕京。筆神閣 www.bishenge。com
三更時分,管事太監冒雪直闖東宮——今夜,皇上也依舊翻了皇后葉氏的牌子。
「皇上……」李公公跪於門外,「兵部有要事啟奏,事關庚子長炮還有一干機密……」
門內燈火憧憧,一個人影晃了晃。
「說下去,炮如何了?」聲音低沉慵懶,稍帶些許因長期缺覺而導致的暴躁。
「……相關圖紙,被竊……」老太監咽了口唾沫,小心翼翼地道。
屋內一陣沉默,有點不安的意味。等待聖諭總是最難捱的,李公公想,作為近侍,他該提醒皇上了。畢竟一國機密,十萬火急,等,是再也等不起了。
然而他剛張了張口,那門裡便傳來新的動靜。
「朕知道了,起來吧。」皇帝這樣說。
李公公稍稍鬆了口氣「是……」
話音甫落,東宮飛袖閣的大門從內霍然洞開,迎面撲來一股暖風,與外頭的寒氣相撞,激得李公公的老眼半眯,唯對屋內略略瞥過桌上兩沓摺子才被審閱到一半,皇后葉氏正襟危坐,正在為皇帝磨墨。
時年三十六歲的北越皇帝,身裹貂裘抱臂而立。
「人呢?」
「回皇上的話,吳大人他,正跪在南門口。」
「朕不是說他,」他道,「南祁細作是如何混入京城的?六部竟全無動靜!就指了一個小小的軍造司來負荊請罪,趁著這功夫,圖紙早已過了江,晚了!」
「皇上!」李公公,又跪下了。
見此,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,溫熱的氣流化作白煙,在寒風裡一閃,便消散了。
「老李,傳令鳴鼓。」
北越規矩,寅時鳴鼓,百官上朝,燕京開市。
李公公不解「皇上,現在才三更……」
他冷笑道「那他們最好祈求上天保佑,丟的只有一張圖,而非我燕京乃至北越所有排布!」
「是!」
李公公一驚,剛欲起身,皇帝攔住他「老吳就讓他跪著,此事該罰。」
「是。」
「不過罪不至死。」
老太監有些驚訝,不過好像又沒什麼好驚訝的。
皇帝道「庚子長炮尚有缺陷,偷便偷了,朕不會放在眼裡。老吳是個書呆子,他的本事朕知道,叫他和他手下一班人多琢磨琢磨,造些新的出來。犯不上以死謝罪。」
「奴才,明白了……」
「至於其他人,查。」
輕飄飄一句,意味整個北越又將要有一場腥風血雨。
李公公喏了聲,好似負擔了什麼重物,本就弓著的腰彎得更低了。
他們又沉默了一陣,皇帝任由宮門大開,冷冽的寒風將屋內最後一點暖氣吹散。桌上的燭火跳了跳,光芒式微。明與暗、暖與寒,逐漸失去該有的界限,逐漸混做一團,不分彼此。
於是,皇后擱下手中的墨條,又點兩盞油燈,並將那爐子升得旺一些。
「南祁啊……」北越第三任皇帝衛弘靈感嘆了一聲,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人,那是一個不好提及的人,一個「已死」、且「死」過二次的人——此時正身處南祁。
距上次西北一別,一晃又有四年過去了。
皇帝回過頭,恰與皇后相視,兩人心中各自瞭然。他所記起之人,當然亦正是她所想。
他不禁微微揚起唇角。
「皇后,備信。」
「喏。」
「傳與城西街角,小樓東門;轉寄往江南,蘇州。」
……
南祁,蘇州遠郊。
夜半時分,有數條黑影穿行山林間,不時刀刃相接叮噹作響,似有一番廝殺。
「小子站住!」
一聲喝吼,鳥雀驚起一片,闖入夜空撲騰個不停。
附近有零星散居的農戶,聞得聲響趕緊關窗熄燈。
其實這也無可厚非。南祁江湖門派眾多,隔三差五就有江湖人士聚眾仇殺,平頭百姓早已見怪不怪,為求自保儘量都避免惹禍上身。
在這樣的夜晚,饒是誰叫破喉嚨,都是不會有人來救的。
「啊!」
他終於被截住了,以頭撲地的姿勢,被初春的殘雪糊了一臉。他想,他的腳踝應該折了。
樹叢後轉出來兩個人,手中繞轉,收起地上一道絆馬索。
「早知你會走此道,吾等已久候多時,」其中一個抓起他的髮結,目光卻鎖向他懷中的盒子,「玉辰山莊楚家的小子,你躲了六天,料想不到吾等早已埋伏在此!可算逮到你……」
「休想!」他反抱緊懷中盒子,一手倏然出劍,「休想!」
可惜劍偏半寸,貼著對方的頭皮,後者險險閃過。
「還能出手?!殺……嗯?」
殺意忽被打斷。
就在這山徑荒道上,好似有馬蹄作響,被夜風一陣一陣地送來。
「嗒嗒、嗒嗒……」
眾人屏住呼吸,那馬蹄聲便越發清晰了。
「嗒嗒、嗒嗒……」
不緊不慢、悠閒自在,騎馬的人騎得漫不經心。若是尋常日子,鄉間小道上出現這樣的人並不奇怪文人墨客最愛江南的湖邊小道,他們會一邊淋雨一邊放緩腳步,再贊一曲淡煙疏雨。
但那是在白天。
現在,是三更。
「什麼人!」
六人中,第一個沉不住氣的先開了口。
馬蹄聲戛然而止。
柳懷音趴在地上,眼睛一眨都不眨,可他後來都想不起來那女人是怎麼出現的一襲黑衣,一條黑影,黑夜中悄然而至——
「叫我麼?」她說,手提一盞半熄的燈籠,出現在他們身後。
男人們嚇了一跳,回過頭去。
沒人看清她是從哪個方向、怎麼出現的,她的步伐悄無聲息。六條大漢為之縮了半步,然而在發現這是個女人時,他們笑了。
這是個女人。應是個女人。
雖然聲音渾厚低沉,但音色里分明還是帶了些許柔軟的。
「女人……」他們道。
好像「女人」這個詞眼就是個多麼不值一提的玩意兒,輕賤得像草芥,男人們一抬手就能跟拍蚊子似的拍死。有人的刀換了個方向,眼神也跟著變得輕佻。但他們沒忘記職責,視線仍粘著柳懷音。
「姑娘,三更半夜到處閒逛,可不好啊。」為首的不懷好意,向她靠近了一點。
「可你們不就出來閒逛著麼?」她嗆了一句。
「那是因為我們有事做!」
「大哥,別跟她廢話了!」其中一人插嘴提醒道,「姑娘,今夜撞見我們算你倒霉,你走不脫了!」說罷刀就是一晃,向她迎面劈去,未料才跨前一步,便一頭栽倒。
他死了。
轉瞬間氣氛陡變,在場之人紛紛大驚失色——那女人看似一招未出——江湖傳言,唯一人能有此本事!
「戴著半張鐵面的黑衣女人……你就是傳言中的五毒邪煞!」一人大叫。
女人背起一隻手「那誰啊?」
「殺!」
耳畔一片喊打喊殺。柳懷音仿若未聞,掙扎著將自己往遠處挪。他無暇顧及那些江湖人士之間無謂的仇殺,只想趕緊回玉辰山莊報信,還有,盒子裡的東西……
剛起支起身,胸口一緊,「噗」地嘔出一股黑血便又趴了回去。
前晚的內傷終是發作了,他想。手腳逐漸不聽使喚,但能撐這麼久也算運氣斐然,如果能熬過今晚……熬過再說吧。
不知什麼時候,林子裡又靜了。
沒有男人們的吵嚷,只有一點幽昏的燭火,始終未熄,飄飄忽忽地愈來愈近。
他不敢動,這一刻,他的腦子裡蹦出許多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,驚悚恐怖的氣氛裹挾冷寂的夜風,黑乎乎、沉甸甸,大山似地壓向了他……
「無常大人等等!」情急之下,他率先投降了,「……我暫時不能死在此處,我……我尚有要事……咳咳……待我將事辦完,定跟你去陰曹地府……」
「欲辦何事?」
他因對方的盤問而有所警覺「這……人間的事,就與鬼神……無關了吧?」
片刻後。
「我不是無常鬼。」
火光游移,她轉到他面前來,燈籠往他臉旁一擱「我只是個過路的。」
遂坐到一旁,緩緩說道「七日前,息恨江南岸來了一艘從北越駛來的船,當晚就鬧出一場騷動。有人叫我去查。」
「哦……是嗎……」柳懷音心虛地摟緊懷裡的盒子。
「我從南往北走,你則從北往南來。一路上,你有聽到什麼消息嗎?」
「沒……沒有……」
「哦,那算了,」她站起身,似要離開,忽地駐足,「對了,我剛聽他們說,你是玉辰山莊的人?」
「是……又如何?」他努力握向腰間的劍。
「我早上經過一座山,看到有個山頭著了。前去救火的本地人跟我說,那座山叫做玉辰山,山上有個莊子,沒有一個人逃出來……」
「你說什麼?!」他因這個消息猛地彈起身,再重重跌回去,「……啊咳咳……」
「小伙子,你傷得很重啊。」她審視道。
他一把攥住她的衣角「告……告訴我……那莊子裡……怎麼樣了……」
「不知道,我沒近前去看,」她打量起他,「你……」
「可否,可否帶我……去看看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二十兩,我給你二十……」他抖抖索索翻兜掏了兩圈,頓了頓,隨即改口,「……給你十兩!」
「行。」
對方一把奪過銀兩,乾脆利落地將他打橫抱起,力道之大,差點讓他的鼻子撞上她的半張鐵面具。
「小子叫什麼?」
「姓柳,名懷音……」他扭捏了兩下,不禁小聲提點,「請問……可否換個姿勢……」
「吾,宋飛鷂。」
「……」
。